天际已经看不到夕阳,只有残霞余晖。
青山连绵,白雾渐深,大地上,一家家房屋里面,都已昏暗起来。
巴蜀,蓉城,政事堂里。
蔡山君走到墙边,拽了一下麻绳开关,打开了电灯。
宽阔的大桌边,几个人正在整理文件,归纳成一摞一摞。
炊事员把饭菜端进来,绕过大桌,放到墙角的方桌上。
香气在政事堂里飘散开来,菜式简单,一大盆杂菜汤,一盆酸菜鱼,一桶米饭。
几个参谋等得急了,自己拿碗挖饭。
刘焰旗先盛了一碗给蔡山君,自己刮了大半碗,就赶紧对准酸菜鱼里面辣椒多的地方,夹了一筷子。
“今天这个辣椒搞得好啊,有焦香又不苦。”
刘焰旗右眼受过些伤,一笑起来,右眼眯的特别明显,对今晚的辣椒口味很是赞赏。
蔡山君提着筷子,在杂菜汤里夹了几根豇豆。
这杂菜汤,先用带肉的猪骨熬汤,撒点去腥的香料,一炖能炖一大锅,等到汤色翻白,再放豇豆,最后放那些绿叶菜。
这样豆子软烂,有肉香咸香味道,吃菜的时候,又能嚼出菜的清香。
蔡山君很爱杂菜汤,觉得有荤有素,做起来省事,吃起来也省事。
热乎乎的饭菜吃着,再配一点汤,浑身一下就舒畅了,人的脑子也渐渐又有了力量。
他多夹了几块菜堆在饭碗上,走到旁边小凳坐着,顺便看看地图。
墙上挂着三张拼接起来的大地图,有的地方是刚做的标识,笔迹未干。
云贵川如今基本已经收在他们治下。
最初,在北洋军通令规划之下,只偏居西南边境的益州军府,而今地盘之大,倒是越来越像西汉时期的益州辖区。
他们下一步的规划,是进据陕地,图谋豫州。
蔡山君边吃边想,嚼的就慢了一点。
刘焰旗已经把他那大半碗饭吃掉,又添了半碗。
“想想好久没吃过薄荷炸排骨了。”
刘焰旗说道,“炊事班的川菜口味做得好,但估计还做不来这道菜,过两天,等我有空了,做给大家尝尝。”
“不是我夸口,这道菜,虽然我当初还是跟蔡兄学的,但现在肯定已经青出于蓝。”
众人哄笑起来,回头去看蔡山君。
蔡山君回过神来,笑着道:“如果按三国戏本,我现在好像该说一声。”
“刘公耽于此等小技,是否无有远志?”
众人笑得更欢了。
刘焰旗也笑了:“得到刘备这个原典,确实让我更加心灵手巧,武艺远胜从前。”
“当初打仗,在山里四处乱窜的时候,耳力更是日渐高涨,听风知军,趋吉避凶。”
“可惜,这个原典,只能一个人用,如果也能够像大炮飞机一样,造出更多,装备给我们同袍。”
“哈哈,那真是做梦都可以笑醒了。”
旁边有个参谋畅想道:“那不如干脆幻想,我们已经有一万架飞机,威慑天下,那就根本不用打仗,自然四方宾服。”
“想,都可以想。”
刘焰旗说道,“白天处理文件,太费脑子了,现在吃饭,就是做梦时间,大家都可以放松。”
正说话间,外面进来一个情报员。
“报告,刚收到白马的电报。”
白马是霍明的代号,众人一听,端着碗就围过来查看。
“什么,不但找到司马懿原典的继承者,还拿下了镇嵩军的头目和亲兵?!”
有个参谋切实的惊喜起来,“这楚大夫,是哪一位的代号?”
“我们在豫州的组织成员不多吧,当地什么时候发展出这样的大才了?”
所有人都看向蔡山君。
“是他。”
蔡山君脸上,此时也有些惊喜与怀念,“他不是豫州当地的,是当初我回鲲明组织讨袁的时候,与我同行的战友。”
“一年多了,想不到跟小霍在河内相逢。”
刘焰旗回想起来:“我听你说起过,是那位饭量很好,酷爱练拳的神医吧。”
“当初不但帮你镇毒,后来他留下的医谱,也帮了我们大忙啊。”
“之前,陕地的地下组织还有汇报,长安附近,好几次出现瘟疫迹象,其中有一次,就是靠那道医谱所救。”
有个气质文弱的瘦高参谋立刻道:“那该速速发信,请楚大夫到蓉城来,可不能让他在豫州那些混乱危险的地方久留!”
蔡山君沉吟良久。
“小楚,他未必愿意在蓉城久住。”
蔡山君说道,“既然他要往洛阳去,那就让他去,我们的规划,可以往这方面做一些延伸,给他更大的支持。”
蔡山君起身踱步,神色郑重。
“我口述,拟一份电文,你来记一下。”
情报员立刻拔出口袋里的钢笔,做好速记准备。
笔尖迅速滑过纸张,刷刷的声音几乎不停。
片刻后,蔡山君看了一遍电文交给刘焰旗。
刘焰旗也不接,伸头看了一遍,就点头道:“可以。”
情报员转身回去,很快响起了滴答声。
陈家沟里,月明星稀。
霍明盘腿坐在卡车底盘上,面前放着调整好的电台,左手抓着头戴式耳机,贴于耳畔。
楚天舒端着个酒碗,很有兴致的旁观,看霍明右手迅速写下电文。
接收完毕后,霍明放下耳机,从头浏览一遍,就在下面开始翻译。
楚天舒问道:“这种电台往来,不是都要加密,靠密码本对照破解吗?”
霍明道:“记性好的就不用。”
楚天舒也猜到,记性好的,不用密码本。
但是,一名在外面行动的谍报人员,半夜跟组织联络,不搞个密码本,感觉少点那个味儿。
霍明翻译好电文,高兴的说,“总部让我带着这些人,跟你一起去洛阳。”
“还给我一套联络方式,让洛阳的地下组织,与我们通力合作。”
楚天舒惊讶道:“洛阳也已经有地下组织了?”
这一年,你们干的事儿也太多了吧。
霍明听出言外之意。
“我们从来不是孤军奋战。”
“我还在战场上的时候,也许同一天内,正有一千批同伴,在各地执行自己的任务。”
霍明看着电文,详细说道,“而且,洛阳这批人手,在前清时候,就已经有了雏形。”
“只是那时候,他们中心思想不明确,几经聚散起落,一年前,才有人辗转找到总部,希望能够请到指导。”
楚天舒点点头,喝了口酒。
他碗里是陈家沟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入口清凉。
陈家沟今晚吃面疙瘩汤,楚天舒捞了一些面疙瘩,拌在米酒里。
此时吃起来,有一点略似甜酒汤圆,但又更有嚼劲。
“最后还有一句,明显是都督的口吻。”
霍明把电文递过来。
楚天舒看了一眼。
大夫,相别如在昨日,向来想必安好,愿君珍重,不久再会,把酒笑谈!
“哈。”
楚天舒露出微笑,抬眼又看了一遍电文全貌。
“我看你们总部这个意思,陈家沟这些人不可轻用,又弃之可惜。”
“带他们到洛阳,风险反而更小,正好借机磨一磨?”
霍明说道:“是啊,他们一到洛阳,也就都成了外来户,到底是依附那些心思复杂的地头蛇,还是依附一条强龙,是很容易做的选择。”
楚天舒悠然望月:“前提是,不要有心计复杂的人,在里面自作聪明,胡搅蛮缠。”
霍明看向卡车旁不远的那辆完整轿车。
陈学文就被关在里面。
“陈学文这人,我会盯紧的,他终究是该下狱,但不能是带着原典坐牢。”
霍明想了想,补充道,“大都督和李校长,有在试验一些东西。”
“如果能成的话,该坐牢的就坐牢,该被世人所用的力量,也可被世人所用。”
他又笑道,“如果你实在不放心,等联络安排好洛阳组织的人,我就申请一下,先单独带陈学文赶路,回到总部。”
楚天舒却思索起来。
“不必,他确实可能有用,况且就算是活司马懿站在我面前,也未必就要避之如虎。”
楚天舒将米酒一饮而尽,随意迈步,往村中走去。
“且等我跟陈家的人,好好聊聊。”
他穿过条条小巷,一路来到祠堂。
祠堂里,蜡烛火光正亮。
三个脑袋光溜溜的老头子,坐在供桌前,族里的青壮,正奋力将药酒搓在他们干瘦的身体上。
楚天舒一走进来,那些青壮就面露惧色。
有几个年纪小的,却奇异地掺杂着一点崇敬。
西边老头一睁眼,就瞥见了自家重孙脸上那抹崇敬向往,心中不禁暗叹。
陈家沟这么多年的风俗,把家传的太极拳,捧到越来越神化的地位。
太极拳,好像已经跟别的武功完全割裂开来,代表的不只是技击,更是哲学、品德、权威、智慧。
村子里的成年人,老辈人,希望用这种东西,让年轻人们在保持进取时,又不失孝顺。
即使接触到外面的事物,开了各式各样的眼界,他们对村里的老人,也还是会有某种层面的敬重。
可今天,全村佼佼者,都在一个外来的太极高手面前,被摧枯拉朽,击败倒地。
从军阀头子体内,拽出大蛇的那一幕,更使这人的神秘,远远超过了村里的老头。
中间的老头子,也有这样的心情,开口已先带着三分颓丧,道:“先生,学文已经说过,想让陈家沟的人参军之事。”
“我等老朽之辈,绝不会阻拦的。”
楚天舒笑了笑:“陈学文的意见,对你们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中间老头微疑,缓声道:“学文确实有不俗的名望。”
楚天舒道:“那他剪了辫子,你们怎么不剪?”
西边老头说道:“我们只是习惯了而已,毕竟我们生下来,几十年人生,都在大清国。”
“况且,辫子也只是个表象,即使我们自幼听命,留着辫子,也从来没有觉得,我们陈家沟的人,就天生该低了旗人、低了洋人一头。”
楚天舒说道:“那总之还是说明,陈学文对你们的影响不够大,否则,既然内心不在乎,又何妨把表象也改了呢?”
“我要你们随我办事,却需要你们有自己的动力,而不能只是受旁人的影响,又被陋习所牵扯。”
三个老头互相看看。
“先生莫非也要说外面人那一套改造思想的事情?”
西边老头道,“恕我直言,我们三个只是老朽之辈,如若敷衍听之,不能真心受教,只怕反而令先生不悦。”
“先生要说这些,也该多说给年轻人。”
楚天舒左手一抬,指尖捻出一撮银针,如折扇般张开。
“我原是个医者,改善身体才是第一步。”
“我要给你们的动力,也是先来自于肉身。”
楚天舒扫视三人,从容的说道,“你们三个,已经老到每两天要做一次药浴,所以不能长久离开陈家沟。”
“即使如此,你们的精力,也都在逐渐衰竭,顶多剩个两三年的寿命吧。”
“一边漏,一边补,终究还是在折腾自己,收效自然不大,除非,先能封住缺口……”
三个老头听出味来,佝偻着的身子,不自觉的就已挺直。
西边老头瞪着眼睛,颤声道:“先生有补救之法?
叮!!
一根银针,落在老头眉心。
旁边的少年,看到老人身体忽然僵滞的一幕,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三个老太爷身上,其实早就有一股老人味了,药味有时都难以将之盖住,只是他们自己好像不知道。
就像庙里的泥胎木偶,年年积灰,岁岁渐朽。
以为仿照了众人崇敬的神之相貌,就依旧威严,导人向正途,却不知道自己是泥胎,指的正途纵存善心,也都有灰。
这时候,老头被一根银针定住,身体真僵硬的像个泥胎了。
眼睛却愈发亮了起来。
亮的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