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国瘫在地上。
那身笔挺的干部服,此刻沾满了尘土,皱巴巴地糊在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他完了。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炸开,炸得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凉气。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跟漏风似的,想求饶,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那双眼,刚才还盛满官威,现在只剩下见了狼的羊才有的那种惊恐,死死地钉在陈秀英身上。
陈秀英没看他。
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甩给地上这摊烂泥。
她的视线,从眼前这一道道沉默的人墙上扫过去。
这道人墙,几分钟前,还是抵御强权的堤坝。
现在,这道堤坝,决口了。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那要命的震惊里缓过神,发出了一声压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噎。
这声抽噎是个引子,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给点着了。
“赢了……”
“俺们……赢了!”
“嗷——!”
一个年轻后生,猛地把手里的草纸扬向天空,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长啸。
压了太久的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全变成了震天的欢呼。
“陈大娘万岁!”
“活菩萨!陈大娘是活菩萨下凡啊!”
村民们疯了。
他们扔掉手里的纸,扔掉锄头,潮水一样朝着陈秀英涌了过来。
好些上了年纪的老娘们,边跑边抹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几个胆大的汉子,甚至想把陈秀英给抬起来,抛到天上去。
大牛和几个年轻人赶紧围上去,死死护在陈秀英身前,才没让老太太被这股狂热的人潮给挤着。
“都别动!别挤着陈大娘!”
大牛红着眼,扯着嗓子吼。
人群这才稍稍停下。
可那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里头有狂喜,有崇拜,简直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之前那些动摇过的,甚至在背地里说过风凉话的村民,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一个汉子挤开人群,几步冲到陈秀英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拿头往地上磕。
“陈大娘!俺不是人!俺昨天还跟俺婆娘说,您这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带!”
“俺有眼不识泰山!您打俺!您骂俺!”
他话音刚落,又有好几个人跟着跪了下来,抢着认错,表着忠心。
陈秀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瘫着的刘建国,对大牛吩咐。
“大牛。”
“哎!陈大娘,俺在!”
“把刘主任和工作组的同志们,‘请’到村委会去歇着。”
她把那个“请”字,咬得不轻不重。
“好茶好水地伺候着,在公社来人之前,可千万不能怠慢了领导。”
大牛咧嘴一笑,那口大白牙在阳光下晃眼。
“得嘞!您就瞧好吧!”
他一挥手,几个年轻小伙立马会意,上前一边一个,架起已经软成一滩泥的刘建国,拖着就往村委会走。
刘建国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求,没人理他。
处理完这一切,陈秀英才把视线,重新落回到村民们的身上。
她拐杖往地上一顿。
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都起来吧。”
她声音不响,却让跪着的村民们不敢不从,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局促地搓着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今天能守住这片地,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功劳。”
“你们守住的,是咱们下河村的理,是咱们下河村的根。”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挺起了胸膛,脸上全是自豪。
“有功,就得赏。”
陈秀英话锋一转。
“从今天起,凡是参与了守护土地的,每家每户,都可以凭工分,来我这儿领土豆种。”
这话一出,人群里又是一阵压不住的骚动。
土豆种!
那可是能救命的金疙瘩!
陈秀英没理会他们的激动,只是对身后的陈念点了点头。
陈念会意,转身跑回了家。
不一会儿,她和大牛一起,抬着一个半人高的、上了锁的旧木箱子,吭哧吭哧地走了过来。
那箱子是老榆木打的,边角都磨得发亮,有些年头了。
陈秀英从脖子上,摸出一把铜钥匙,亲手打开了箱子上的那把大锁。
箱盖打开,一股陈年的樟木味儿,混着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村民们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里瞅。
只见陈秀英俯下身,从一堆压箱底的旧衣服里,摸索了半天。
最后,她拿出了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那布包,是土黄色的,洗得都快看不出本色了,上面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四个字。
有识字的人,小声念了出来。
“关……东……李……家……”
陈秀英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一层又一层。
露出来的,是半包干瘪得不成样子的土豆种,还有一张被岁月染得焦黄的纸条。
她把纸条递给陈念。
陈念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
“妹,此乃关外抗寒之种,仅余三斤,慎种……兄,一九六八年。”
陈秀英这才抬起头,对着众人开口。
“这是我当家的,当年闯关东的时候,他一个拜把子兄弟送的。”
“说是这玩意儿,不怕冻,埋进地里,只要有点水汽就能活。”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舍得种。”
“今天,我把它拿出来,分给大家。”
“就这点老种了,大伙儿可得省着用。”
这番话,配上那老物件和旧书信,谁也没怀疑。
村民们看着那半包土豆种的眼睛都红了,那热度,比刚才看刘建国倒下的时候还要烫人。
那不是种子。
那是命!
是希望!
陈秀英看着眼前这股被她彻底拧成一股绳的人心,火候到了。
她趁热打铁,拐杖再次往地上一顿。
“从今天起,我宣布,成立‘下河村农业生产互助组’!”
“我,陈秀英,担任总指挥!”
“我孙女,陈念,担任记分员,负责记录大伙儿的工分和产出!”
她的视线刀子似的,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刮过。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想跟着我干,就得守我的规矩!”
“偷奸耍滑的,三心二意的,背后搞小动作的,我这儿,一个不留!”
“谁要是坏了我的规矩,别怪我陈秀英翻脸不认人!”
……
下河村翻天了。
这消息,没用一个钟头,就传遍了隔壁的陈家洼。
周兰家的东厢房里。
“啪嚓——!”
一声脆响。
屋里唯一一个还算体面的暖水瓶,被陈灵儿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陈灵儿的脸都拧巴了,眼睛里冒着火,又妒又恨。
“那个老不死的怎么可能赢!那个陈念就是个扫把星!她凭什么!”
周兰看着一地狼藉,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就给了陈灵儿一巴掌。
“你个丧门星!还嫌家里不够晦气吗!”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信了你这个赔钱货有福气!”
陈灵儿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不服气,尖叫起来。
“是她!一定是陈念那个贱丫头,偷了我的福气!是她偷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