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铲平良田(1 / 1)

“给人当枪使,犯了错,那可是要记一辈子的。”

刘建国这话,淬着毒,每一个字都扎在陈念的耳膜上,刮得她后颈一阵刺麻。

她眼眶“唰”地就红了,嘴唇却死死抿成一道白线,把涌到喉咙口的哽咽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只记我看到的!”

从这丫头嘴里问不出东西,刘建国的耐性也见了底。

当天夜里,他直接召集全村开大会。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支火把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着底下每一张惶恐不安的脸。

刘建国往人堆前头一站,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他抬手,直愣愣地指向远处那片刚种下土豆的地,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声音不带半点人味儿。

“工作组核实过了!”

“陈秀英搞的那个什么‘土法子’,纯属封建迷信,是伪科学!”

“这种行为,是公然干扰本地区的农业生产规划,性质极其恶劣!”

他猛地一挥手,下了死命令。

“我命令!明天天亮前,把这片地,全都给我铲平了,恢复原样!”

话音一顿,他阴冷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死死钉在了最前头的陈秀英身上。

“谁敢不听指挥,就按‘带头破坏集体生产’论处!”

“把陈秀英,就地抓起来!”

这话一出口,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阵仗给镇住了,一张张脸上,全是绝望。

陈念的身子抖个不停,下意识攥紧了奶奶的衣角。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那个瘦小的老太太身上。

可陈秀英那张脸,却平静得吓人。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女抖动不止的肩头。

火光在她满是沟壑的脸上跳动,那双老眼里,反而沉淀下一片无人能懂的森寒。

大会就这么散了。

恐慌像瘟疫,一夜之间就钻进了全村人的骨头缝里。

陈秀英却没事人一样。

她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让大牛把村里各家的当家人,都叫到了祠堂。

祠堂里,十几盏煤油灯全点上了,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陈秀英让陈念和几个识字的后生,把记录本上“改良土地”、“霜冻对比”、“农药反应”这些最要紧的数据,连夜誊抄在几十张粗糙的草纸上。

“沙沙”的写字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天蒙蒙亮的时候,陈秀英让大牛把这些抄好的“技术说明”,挨家挨户地发了下去。

她看着一张张熬得通红的眼睛,声音不响,可字字句句都砸得人心里发沉。

“这是咱下河村的命根子,这就是科学。”

“待会儿工作组要来铲地,你们啥也别干,就站到自家地头前头,手里攥紧这张纸。”

“他们问什么,你们就把纸上的念给他们听。”

天,大亮了。

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咆哮着,开到了地头。

刘建国带着几个工作组的人跟在后头,脸上挂着一种稳操胜券的得意。

可等着他的,不是哭天抢地的哀求。

而是一道人墙。

一道沉默到让人心底发毛的人墙。

下河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不缺,全都静悄悄地站在自家的地头前。

他们手里,都捏着一张发黄的草纸。

不说话,也不闹,就这么站着,把拖拉机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刘建国的脸“唰”地就黑透了。

“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指着人群,破口大骂。

“把带头闹事的陈秀英,给我抓起来!”

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立刻就要往前冲。

“刘主任,慢着。”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老支书。

他虽然被停了职,可在这村里,说话的分量比谁都重。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刘建国跟前,眼神古井无波。

“刘主任,您要抓人,罪名是‘破坏生产’。”

“可我们全村都认定,这是在‘保护生产’,手里这张纸,就是证据。”

“您要抓陈大娘,那就是说我们全村人都有罪,都在搞破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一抓,可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是要把我们整个下河村,都扣上‘反动集体’的帽子!”

“这个责任,您一个人,担得起吗?”

刘建国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就在这时,陈秀英也走了上来。

她对着刘建国,竟然还挺“谦卑”地躬了躬身。

“刘主任,您是领导,是下来纠正‘伪科学’的嘛。”

“我们这法子,到底科不科学,您最有发言权,不是?”

“不如,您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亲自给我们评测评测?”

她指了指脚下黑得流油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那片泛着白碱的荒地。

“您就给大家伙说道说道,这两种土,到底哪儿不一样?”

“您要是说没区别,那我们二话不说,您现在就铲。”

“可您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这么把可能增产的良田给毁了……”

她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话里的分量,能把人活活压死。

“这‘破坏生产’的帽子,到底该扣在谁的头上?”

这几句话,把刘建国死死钉在了原地。

强行铲地?激起民变,这锅他背不起。

抓全村的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权力。

亲自评测?他一个五谷不分的门外汉,当场就得露馅,这张脸往哪儿搁?

他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只能是外强中干地吼了一嗓子。

“暂时休整!原地待命!”

说完,他转身就想去打电话,找高副局长搬救兵。

“刘主任,何必这么着急走呢?”

陈秀英那不急不慢的声音,又把他给拽住了。

她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纸,纸页整洁,字迹工整,是陈念誊抄的。

“这是我们‘技术说明’的摘要,您过过目,兴许对您回去写报告有帮助。”

刘建国不耐烦地接过来,本想随手揉了,可眼角的余光扫到纸页最下面那行小字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整个人当场就僵住了。

那一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附注:本次农药反应实验所用样品,批号为71-b,经查,与地区仓库1970年封存待销毁的“强酸性除草剂”批号一致。】

刘建国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瞪着陈秀英,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凸出来,那神情,是惊,是恐,是巨大的难以置信。

这老太婆……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批号?!

这批药,是高副局长为了贪墨新农药的采购款,特意从仓库最底层翻出来的过期废品!这桩事,天知地知,就他和高副局长两个心腹知情!

陈秀英没理会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平淡依旧。

“哦,对了,这份摘要,我们抄了几十份。”

“今天这地要是动了,我们下河村的联名信,连同这份‘技术说明’,明儿一早,就会出现在地区纪委的办公桌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刘建国的心口上,让他喘不过气。

脑子里那根弦,“崩”的一声,断了。

这哪是什么威胁!

这就是个明晃晃的圈套!

这老太婆手里攥着的,压根不是什么技术说明,这是一颗能把他和高副局长一块儿炸上天的雷!

他,刘建国,亲自带队,强行推广“待销毁物资”,还要铲平“受害者”的自救田……

这事一旦捅出去,他就是高副局长贪污案里,最关键、最愚蠢的那个帮凶!

他完了。

彻底完了。

“哗啦”

那张纸陡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再也抓不住,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刘建国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老太太,再看看她身后那一道道沉默却坚不可摧的人墙,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得他四肢百骸都麻了。

他两条腿抖得再也撑不住身体,扑通一声,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