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如细密的银丝。
河面泛起无数细小涟漪,荡漾开来。
远山如黛,烟雨迷蒙,笼罩水乡。
难得的宁静。
小青村医馆后门临河处,泊着一只小巧的乌篷船。
船篷被雨水洗刷得发亮。
船内,铺了厚实软和的羊毛毡毯,隔绝了秋凉。
一方小桌,摆着几个白瓷碟子。
碟中点心残屑犹存,两盏清茶尚温,茶烟袅袅。
徐妙云惬意地依偎在马淳怀里,小腹隆起明显。
马淳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温热的手,正轻轻揉捻着她柔软的耳垂。
两人无言,享受着这偷闲的片刻。
船舱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只有雨打船篷的沙沙声,规律而轻柔。
徐妙云满足地微叹一声,朝马淳怀里更深地窝去。“夫君。”
“嗯?”
“这时光真好。”徐妙云声音柔软。
马淳唇角微扬,应了一声,“嗯。”
他目光掠过船舷,望向烟波浩渺的秦淮河面。
画舫游船在细雨中缓缓穿行,影影绰绰。
几日前医馆门前的悲泣哀嚎,仿佛已是隔世。
但马淳知道,苦难并未远离,只是暂时隐匿。
铁娃父子尚在调养,那湖边的钉螺仍是威胁。
湖阳村的悲剧会不会重演?
朱元璋掀起的海上腥风血雨,又该吞噬多少生命?
还有那哭号着被赶出家门、险些疯掉的户部书吏陈安……
马淳的思绪被怀中微动打断。
徐妙云仰起脸,眼中映着他的面容。
“夫君在想什么?”她柔声问。
马淳收回目光,垂眸看她。
“没什么,难得清闲,放空而已。”他声音温和。
手习惯性地抚上她隆起的小腹。
那里面,是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新生命。
是他们在这陌生时空里,最温暖的依靠与期许。
掌心传来微微的动静。
“哎!”徐妙云轻呼出声。
“动了?”马淳眼中染上笑意。
“嗯!”徐妙云点头,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惊奇与幸福。
她抓住马淳的手,按在自己腹上,“就在这儿,又踢了一下,好有劲!”
隔着薄薄的衣衫和皮肉,生命的跳动清晰可感。
马淳感受着那有力的胎动。
他数着节奏,探着位置,估算着发育。
“很健康,有力气。”他笑着点评。
雨声沙沙,船儿在微波中轻摇。
一种踏实而纯粹的幸福,弥漫在小小的船舱。
徐妙云捉住他放在自己腹前的手,十指紧扣。
“真好。”她低语。
马淳握紧她的手,无声回应。
徐妙云的目光也投向船外雨幕。
“前日午后,那位户部的陈先生家娘子……又悄悄来了一趟。”她忽然轻声说。
马淳没有意外,“嗯。”
“不是来瞧病。”徐妙云顿了顿,“她说,天没亮就去应天府衙外递了状纸。”
“告那霸道的房主?还有那钱庄?”马淳问。
徐妙云点头。
“应是找了识字的同乡重新写了状子。”她把玩着马淳的手指,“她说,陈先生这几日吃了药,精神好多了。虽有时还怔忡……但总算能理事了。”
“他们一家……托邻居照看孩子。夫妻俩又去府衙外排着,求个公道。”
“她特意来,说是一定要让我们知道,那钱,是救命钱,也是撑腰的胆气钱。”
徐妙云抬起头,眼中有些感慨。
“她说……若没有夫君的神药定惊,没有那笔活命钱……”
“他们一家……恐怕真得被逼跳了秦淮河。”
马淳静默听着。
“她走时,一个劲儿朝医馆方向磕头。”徐妙云的声音带着怜惜。“在巷子口,朝着门磕了好几下才起身走了。”
雨丝斜织,水汽氤氲。
马淳的目光看向远方迷蒙的街巷,似乎能看到那对寒微夫妻,在威严府衙前,他们执拗而卑微的身影。
“但愿……能遇上个明理的推官。”他低声道。
这京城,天子脚下。
权势者视人命如草芥,如棋局。
可蝼蚁般的百姓,也在挣扎求生。
为自己的方寸之地,争那一线天光。
徐妙云察觉到他情绪微沉。
她紧了紧相握的手。
“夫君已做得足够多。”她柔声安慰。
马淳回过神,朝她安抚一笑。
“是,世间有不公,但总有公道心,总会遇到。”他搂紧妻子。“就像此刻,我们偷得半日闲。看着山水,听着雨声。感受着孩儿在你腹中拳打脚踢。这就是好光景。”
徐妙云重新靠回他胸前。“嗯。”
船舱里再次安静下来。
两人都默契地将那些沉重的纷扰暂时搁置,只关注于当下。
船外雨雾朦胧,船内温暖相依。
马淳的目光掠过桌角的茶点,他拿起一块细巧的绿豆糕,“再尝一块?你喜欢的。”
徐妙云笑着摇摇头,“饱了。不过……想尝尝你的茶,用嘴。”
她眨了眨眼。
马淳心头有一丝异样,端起自己那杯温度刚刚好的茶,含了一口小心地凑到她唇边。
徐妙云浅浅啜了一口。
茶香清冽,暖意入喉。
“真甜。”她喟叹。
雨点敲打在乌篷上,温柔地将小船包裹。
远处河面上,一艘稍大的游船缓缓驶过,传来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声,缥缈悠扬,与雨声应和。
“城里富家子弟,雨中作乐呢。”徐妙云听着音乐。
“各有各的乐法。”马淳道。“我们这野趣,也不差。”
他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徐妙云抿嘴笑着,蹭了蹭他的下颌。
马淳又捏起一颗蜜枣,“这个开胃,不腻。”
徐妙云张开小嘴接过来,小口小口吃着。
蜜枣的甜,茶的清,混杂着毡毯的暖香。
构成了这秋雨午后独特的味道。
徐妙云吃着蜜枣,思绪又回到病患。
“那江州来的铁娃父子……小六说,按夫君的方子调养着。”
“铁娃昨日想吃鱼汤了,是个好兆头。”
“老伯也听劝,正盘算着卖了破船……另谋出路,远离那‘毒水’。”
马淳点头。
“能想通就好,安土重迁……有时是祖辈的坟墓。”他叹息一声。“要拔根……也不易。”
河对岸,有村民披着蓑衣匆匆走过,朝着田的方向。
“秋雨连绵,地里的谷子怕要发愁了。”徐妙云看着那人影。
“丰年不易。”马淳也望向田野。“但愿别涝了。”
医者的手再次回到妻子腹上,感受着那奇妙的胎动。
“小家伙很喜欢这摇摇晃晃的感觉。”徐妙云笑。
“嗯,像摇篮。”马淳低头轻语。
“孩儿,听到了吗?雨声就是最好的安眠曲,以后你听到雨声就要乖乖入睡知道吗?别吵着了你娘。”他对着妻子的腹部说话。
徐妙云忍不住笑出声,手轻轻拍他一下。“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提前熟悉一下。”马淳也笑了。
小船轻摇,雨声依旧。
时间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悄然流逝。
那些权谋、病痛、不公……
仿佛都被这秦淮烟雨暂时洗去了痕迹。
只余下船舱内,相拥的体温,和腹中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小小拳脚。
徐妙云又打了个呵欠。
“困了?”
“一点,这摇着太舒服。”她懒懒道。
马淳调整姿势,让她枕得更舒服些。“睡吧,雨停我叫你。”
“嗯。”徐妙云安心地闭上眼。
雨声伴着沉稳的心跳,成了最好的催眠。
马淳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听着她逐渐均匀的呼吸,自己也缓缓靠向船篷。
雨敲篷顶的沙沙声,细密交织。
他闭上眼,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彻底放松。
在这秋雨笼罩的河心,在这飘摇安稳的方寸之地,听着雨声,揽着妻儿,沉入短暂的宁静。
远处应天府衙隐隐的钟声,顺着水波悄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