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京城,大雾四起。
曹英出门上马的时候,身边数百人相随,除了煤油灯、大灯笼之外,更是直接举起了火把。
饶是如此,也只能照亮半条街道。
京城处于北方,气候干燥,距离沙漠不过只有四百多里。
自从明清以来,史书上就常常记载,这里发生雾霾、瘴烟、土雨等等气候。
好在如今还没有到冬季黄尘蔽日的天气里。
今晚这雾霾虽浓,却也只是白色,还不至于让人呛咳,只是微感不适。
曹英离府之前,就已经下达命令,等他赶到天坛祈年殿前的广场上,这里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自从曹英等人入京,结识了元宰、元礼他们之后,经常看到五猖法教的人登台做法。
不用祈年殿等原本前清皇室祭祀的地方,而是在殿前广场上另筑法台。
这台高九尺,分为三层,要一百二十人在外圈台阶值守。
每人手中扛着大旗,在凶猛的夜风中旗帜招展,烈烈作响。
第三层台面,直径接近十丈,有四口大油锅,里面正在熊熊燃烧,火光炽盛。
一张长方形的供桌,位于台上偏南的方位。
元宰登坛,站在供桌前,面朝南方。
在这样的大雾天气里面,仰头望不见星月,远眺望不见山川。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元宰却露出一丝笑容。
“看来,真是天公作美,似今夜这样的天气,开坛做法,更加顺遂便利。”
元宰捋了一下手上拂尘,恭敬的放到供桌之上。
供桌上之前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黑脸金纹,双眉如同赤焰的恶神面具,正是五猖法主的象征。
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根青翠欲滴的梨树枝条,枝上还带着白色的梨花。
在雾气之中,乍一看,这枝条几乎要凝出露水来。
多看两眼才醒觉,这梨树枝条居然是用美玉雕琢而成。
不知怎么会这么凑巧,树枝颜色深青近乎于黑,树叶嫩绿,而梨花的部位,玉质又是白腻洁净。
就算这枝条没有别的用处,光是当做一件玉雕来说,也已经是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交梨祖师,护卫在侧。”
元宰神色肃然,先拜了三拜,将枝条斜放,根对东北,尖稍对西南。
又将五猖面具,端正的压在枝条之上。
“五猖法主,神心借道!”
元宰十六个字说完,就念起了含混不清,活人难以听懂的祷文。
曹英也走上法台,命令自己的手下,将令旗、护甲、宝镜、发冠等十二件各色法器捧在手上,呈现半月形,分布在法台北部。
而他自己,手捧一把又黑又沉的大刀,正好站在元宰背后。
以十三件法器和将校军官身份,为法台压阵,以壮声威。
五猖本就是兵祸鬼神,面对当代五猖教主的祈祷,和这样的将校声势,自然感到欣悦,回应的更快。
只见供桌上的面具,浮空而起,飞入大雾之中,消失不见。
过了不足半刻,雾气里面浮现出一尊巨大身影。
那身影通体被雾气缭绕,看不真切,但高大这一点毋庸置疑,旁人只觉得,就连九尺高台,也只能及到其腰部。
巨人面部,大如拱门,五官依稀可辨,分明就是刚才那五猖面具放大数百倍的模样。
金漆额头,赤眉如焰,黑脸獠牙。
那双眼里,白多黑少,凶光灼灼,俯瞰着法台上所有人。
天坛外不远处,住着一年前从巴蜀逃回的原北洋部将。
此人短发凹眼,面相愁苦,一部胡须黑白参半,忽然从梦中惊醒,只穿着白色里衣,就推门而出,眺望天坛方向。
天坛占地不小,今晚雾霾又大。
这人应该看不到那边发生的事情,脸上却精神一振。
“五猖教平时做法,顶多也就是祭五猖法主,今夜居然连交梨祖师也请了出来,这是要干什么?”
此人喃喃自语,摸上胸口一块难认形貌的黑色挂坠。
“肯定是大事、急事,让元宰也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其中也许就有老子的机会!”
天坛之内。
五猖神的巨大身影一显化,所有随行兵士都噤若寒蝉,腿肚子转筋。
元宰反而放松了下来,抽掉发簪,打乱长发,让天灵盖不受发髻遮挡,同时盘腿坐下,五心向天。
“交梨护法,五猖显灵,神心借道,万里一庭!”
元宰身上,飘出一道虚影,相貌身材,与他肉身一般无二。
但在下一刻,他的肉身就干瘪下去,最后变得犹如皮包骨头。
而那虚影变得凝实许多,抬手一招。
曹英及手下十二校官,只觉手上捧的法器忽冷忽热,随即各色光气从法器里飞出,缠绕到虚影之上。
元宰的虚影,慢吞吞飘向雾中鬼神,脸上神色也凝重万分。
五猖神张开大口,等着他飘进自己嘴里,随即闭口闭眼。
鬼神闭上眼睛,将校们却不敢闭眼,心弦反而绷得更紧。
“能让元宰用上这种手段去探看,元礼遭劫匪浅啊,究竟是什么人向他们下手?”
曹英目光闪烁,面向鬼神,心中大呼。
“我儿,我儿啊!张义之流惨死,倒也无妨,只盼元礼保住了我儿。”
五猖门人,分布大江南北,有时相隔数千里。
可他们只要修为有些造诣,摆坛做法的时候,也能够感受到鬼神回应。
可见,只要某地能让鬼神凌空感应,神力就可以长距离极速传递。
五猖教的《神心借道大法》,就是基于此理,所创妙法。
通过全身心供奉五猖之神,锤炼自身法术造诣,将自身魂魄飞出体外,抵达鬼神所在。
又将自身存在,混于神力感应之中,从五猖神那里借道,投放到另一处。
寻常魂魄飞行的速度,还比不上枪子的速度。
但这种神心借道,哪怕相隔千里,也是一投就到。
洛阳城南,关林庙中。
元礼曾在这里开坛拜神,窃取原典,所引起的鬼神关注程度非同一般。
法仪虽然失败,鬼神感应犹在。
只见关公大殿里,凭空飘起一股阴风,急速旋转。
元宰从风中现身,头戴紫金发冠,发丝黑得异常,而脸又白得惊人,胡须被风吹的斜飘。
他此刻再非道袍装束,而是身穿黑甲,宝镜护心,手提长刀,背后披风飞扬。
三成人中威风,七成阴煞绝伦。
“血迹?”
元宰惨白的鼻头嗅了嗅,“虽有师弟的血混在其中,师弟却没有死在这里。”
他认定一个方向,身形骤然贴地飞驰而出。
洛阳这里天色还好,并无雾霾。
一轮弯月,又高又小,倒是繁星朗朗,满布天穹。
元宰飞到洛阳城前,身如幻影,穿过厚重的城墙,毫无阻碍,掠过大量屋舍。
最近地下组织接手洛阳,将刘雪亚等人搜刮的,那多到令人心惊肉跳的资产,重新规划。
头一件事就是推行汉府方面的经验,让全城百姓平时都要把水煮过再喝,不可再乱饮生水。
城中人虽然不明就里,但既然不要他们自己出钱,也就习惯了煮水再饮。
不知不觉,他们习惯性的肚痛就少的多了,晚上睡觉也香。
老妇抱着女儿,正在酣甜睡梦中,全然不知一尊鬼将从屋里穿过。
等小孩觉得莫名寒冷,肚子又有些犯疼时。
元宰已经飞上屋顶,眺望洛阳监狱的方位,眉头微皱。
“七浊之毒…瘟神么,不过只是局限于一座监狱,也强不到哪里去。”
元宰握紧刀柄,冷哼一声。
“龙脉回归,什么牛鬼蛇神都开始冒出来了,这么一只瘟神,都敢害了我们的副教主。”
“本座身为五猖教主,也算傩神传人,不赶紧杀杀这股苗头,将来那还了得?”
黑影飘空如箭,飞行无声。
洛阳监狱外,十几名术士分布各方,等着堵截邪气。
他们目光死死盯着监狱,虽然不能透视,但都能感应监狱中的阴邪瘟毒。
尤其是梅姑娘等人,对邪毒更为熟悉,能清楚分辨出,此时瘟毒气息,要比白日更加强烈。
子时已至,正是阴气显化之时。
楚天舒站在院中,闭目养神,等着时辰。
悬在腰间的长剑轻震一声。
鞘中火鬼残余之力,已被楚天舒加劲灭杀。
“是时候了。”
楚天舒睁开眼睛,左手五指伸出,每个指尖都被他逼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土中。
净红如水晶的血液,刚滴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气味。
但入土之后,与牢狱地下的阴浊晦气相刺激,就散出一种只有邪灵能够闻到的馨香味道。
滴滴鲜血如露,入土其色未变。
那些被改造过的房间里,七十七名病人身上,都飘出了虹彩气息,流出门缝,沿着地面蜿蜒而至。
四面八方的虹彩,就如同阴沟,朝着楚天舒的血液汇聚过来。
它们覆盖了那些血迹。
而楚天舒的左手,依然在以稳定的频率滴血。
虹彩逐渐汇聚成堆,慢慢拱起。
犹如虫巢在竞逐,一波一波的往上涌,越升越高,如丘如柱。
只为去靠近楚天舒的左手。
楚天舒低垂的眼皮,缓缓掀起。
他从毛孔指缝间逼出鲜血,原并无多少伤损,此刻却感觉到了指缝间的刺痛。
那虹之半身,还没有真的触及他的左手,已经产生些许威胁。
他把左手抬得更高了些,静静的看着,右手慢慢摸上左侧腰间的剑柄。
用了这么多天,熬药敷药,隔断掉牢狱七浊和洛阳城的联系。
在修炼中,熟悉与瘟毒对抗的感觉,再用自己的血作为诱饵…
这瘟神的半身,终于被骗了出来。
越积越粗,越堆越高,五尺,六尺…
监狱外的梅姑娘等人,豁然抬头。
众人没有看到那快捷无比的黑影,可他们感受到一股阴气的痕迹,从上空飞过。
主体已经飞进监狱,竟还拖着一条那么长的阴气!
“是谁?!”
梅姑娘惊呼出声。
元宰根本没在乎那些弱小术士的惊叫。
他飞到监狱房顶时,已经看到院中的场景。
油腻虹彩般的柱子,正树立在一个年轻人面前,似乎还在生长,带着鬼神的气息。
“在为瘟神塑像吗?”
元宰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
楚天舒已经拔剑。
一条白线横斩而过,随即是十几道快不及分辨的左右乱斩、倾斜切痕。
噌!噌噌!!!
先有剑痕,再有剑鸣。
剑鸣声冲破了幽深的夜。
瘟神的半身,一瞬间就已经被切成了四五十份,大小不等。
那堆积起来的虹彩,似乎还呆滞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嗡响虫鸣。
瘟神的神威,报复性地散发出来。
元宰的脸色,似也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