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问道:“何策?”
“阿哥,‘集中兵力强攻黎阳,速战速决’此策,弟之愚见,可以用之。”宇文士及答道,顿了下,主动解释为何他认为此策可用的缘故,“阿哥,方下军中谣言四起,虽严令而不能禁止。弟之北营,只昨天,就杀了十余传播谣言的兵卒,可杀之不尽,反致其余将士沿道侧目,若只靠军法约束,弟深忧之,谣言未平,诸军已乱!故弟以为,当下之计,宜当集中兵力,强攻黎阳,一则转移注意力,二则胜之,黎阳仓粮秣到手,则可稳定军心,谣言或自息也。”
宇文化及摸着胡须,迟疑了会儿,说道:“强攻黎阳,倒也不是不行。但刚才说了,黎阳近日也许是因闻李善道亲率大军支援,城防较之此前,更为坚固。我纵集中兵力,短日内只怕也打不下此城!如果拖延时日,久攻不下,阿弟,军心岂不越加动摇,谣言岂不愈演愈烈?”
斜着眼,瞅着宇文士及,宇文智及冷笑说道:“老三,速战速决,你这是一厢情愿!一则,便是阿哥所言,黎阳城防近日越发坚固;二来,城中守将何人,你又不是不知!李善仁,李善道之兄长也;薛世雄,沙场之宿将也,有他两人亲在城中坐镇,欲破城池,谈何容易!……阿哥,老三此议,断不可用!”起身昂然,说道,“弟意方今上策,宜为干脆寻李善道决战!”
李善仁,是李善道兄长,李善道肯定不会不救他的兄长,既然肯定会救,有他在城中,守军的军心就能比较稳定。薛世雄,故隋之名将,数十万人的大仗都打过,现在守一座城,指挥能力上,他必然绰绰有余。确是有他俩在城中,加上外有汉军援兵,黎阳会很不好攻下。
——事实上,如果好攻,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早把黎阳攻下了,又何须等到如今尚未克之?
宇文士及吃了一惊,说道:“寻李善道决战?”
宇文智及却非是故意与宇文士及抬杠,他的确这么想的,便接着与宇文化及说道:“阿哥,今有一利在我,两不利在我。我军虽谣言四起,但兵多势盛,斥候侦知,李善道率来救援黎阳之部,不过两三万人,且是从河东刚打完一场大战,长途跋涉而还,疲惫不堪,两下相比,若正面决战,不论兵力、还是体力,我军占利,是我军之一利也。
“其二不利,一则我军内部不稳,谣言难止;二则黎阳城坚,强攻耗时,若是久攻之而竟不下,则以我军现下状况言之,恐生大变。故选择干脆与李善道决战,弟以为,才乃当下上策!”
宇文士及急视宇文化及,见宇文化及若有所思,好像有点被宇文智及的话说动了,赶紧说道:“阿哥!弟之愚见,与李善道决战此策,不可用也!表面看,李善道的确兵力不及我军,但李善道才在河东打了胜仗,其士气正盛,且闻之,其众从河内到河北,系乘船而至,体力并未大损,‘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云云,无从谈起!弟愚见,与其冒险决战,不如稳扎稳打。”
人的名,树的影。
不知不觉间,李善道现今已是名震海内的一方诸侯。
占取河北、攻略河东,屡战屡胜,他的用兵之能、帐下将士的敢战精锐,早是声名远扬。
宇文士及说实话,对李善道是甚为忌惮的!
也因此,他将宇文智及建议的“与李善道决战”,形容成了是“冒险决战”。
这话,就听得宇文智及不高兴了。
宇文智及扬着头、叉着腰,站在案后,脸色一沉,乜视宇文士及,说道:“老三,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善道在河东是打了胜仗,但其部众毕竟经历大战,损耗难免,况李善道何人哉?无非一田舍奴耳,论以声威,怎能与我宇文家相比?
“我军而下虽有小患,军中稍有谣言,然根基未损,只要调度得当,未必不能一战而定乾坤!阿哥,决战之机,稍纵即逝!现下李善道部刚到河北未久,休整未足,此际进兵,迫其决战,正是最佳时机!若错失良机,待其休整完备,再图进取,恐将难矣!阿哥,宜当速决。”
宇文化及兄弟其家,虽不是西魏时的“八柱国”家族之一,但他们的祖父宇文盛,在北周时亦官至上柱国;他们的父亲宇文述在北周时,从韦孝宽平尉迟迥,亦被擢拜为上柱国,入隋后,与杨素等合谋,助杨广夺下了太子之位,杨广继位,拜其为左卫大将军,深得杨广宠信,权势一时无两,大业十二年,宇文述一病不起,杨广甚至打算亲自去看望他,宇文述病故之后,杨广为之辍朝,并赠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宇文家在本朝,是当之无愧的一等显贵。
与宇文化及兄弟的显赫家世比较,李善道的这点家世门第,当真是掏不出手,微不足道。
宇文智及蔑称李善道是“田舍奴”,如只从两家的家世比较,还真是相当贴切。
宇文士及生怕宇文化及真的接受了宇文智及的建议,顾不上宇文智及的冷嘲热讽,往前又进了两步,急切地与宇文化及说道:“阿哥,决战非是儿戏,须当慎之又慎!李善道用兵如神,帐下勇将如云,兵卒精良,观其以往历战,几乎战无不胜,一战而歼窦建德,强如李密,亦望河内而兴叹;名如薛世雄、屈突通,亦为其手下败将!阿哥,切切不可轻敌!
“弟愚见,最好还是先集中兵力,将黎阳攻下,稳固根基之后,再图与李善道决战。”
宇文智及说道:“阿哥,弟建议选择与李善道决战,不仅是因为我军兵强马壮,势盛於他,也不仅是因为军中现稍有谣言,急需一场大胜以安定军心,更是出於另一个缘故!”
宇文化及问道:“阿奴,什么缘故?”
“哼!自传言李善道悬招揽书於帐中,欲以内史令、内史侍郎,虚位以待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后,阿哥没有发现么?虞世基、虞世南等,每晋见阿哥之时,常有异色!这些贼厮,对阿哥原本就无甚忠心,若李善道再以高位相诱,难保他们不生异心!一旦彼辈心生叛意,届时,阿哥,这可就更加棘手了!因弟以为,宜与李善道抓紧决战,以免局势变得不可收拾。”
宇文化及听罢,眉宇紧锁,琢磨了良久,点头说道:“不错!阿弟你说的对。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这些天,每见我时,眼神游移,言辞闪烁,确有异样。”
“所以说啊,阿哥,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何止军心涣散,朝堂也将不稳。与其坐待变生,何如趁李善道方还河北,迅速出兵,一举将其击溃?唯这样,方能震慑宵小,稳固阿哥权位。”
如前所述,虞世基等都是被迫跟着宇文化及来到东郡、来到河北的,首先,他们对宇文化及没有忠心,可能还有仇视;其次,宇文化及本身没有军政方面的能力,他们也轻视宇文化及,皆认为宇文化及终究成不了事。如此,在军心稳定的情况下,他们也许不敢生乱,但若内部动荡,李善道又以高位相候,谁也不能保证,时间一长,虞世基等会不会便与李善道暗通。
——话却说了,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是文臣,他们就是与李善道暗通,似乎对军事也没影响?实则不然。不止是有文臣,对宇文化及没忠心,乃是被胁迫跟从的隋之朝臣中,亦有武将,此其一;文臣虽不直接掌兵,但能左右舆情,动摇人心,并且虞世基等各有大名於天下,他们若暗通李善道,宇文化及就会陷入“众叛亲离”之危,成为“孤家寡人”,此其二。
两者相合,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隋之故臣,倘使倒戈,宇文化及势必就会内外交困,其势就会分崩离析,别说与李善道决战了,纵是黎阳,他也打不成了,或许只能落个兵败的下场。
宇文化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掐着胡须,左思右想,做出了决定,说道:“阿奴,你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等会儿就把唐奉义等召回来,咱们细细计议与李善道决战此事!”
“阿哥!”宇文士及又急又惊,做最后的努力,进劝宇文化及,说道,“决战事大,非同小可,当三思而行!一战若胜,固是最好;可若不胜,以现之军心,弟恐十余万众一朝而将尽散矣!”
宇文智及是弟弟、宇文士及也是弟弟。
两个弟弟中,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的关系更亲近。
宇文士及尚了杨广的长女南阳公主,不但轻忽宇文智及,面对他这个大哥时,以往也常有疏离之感,这是一个原因。宇文智及打小顽凶,好与人群斗,所共游处,皆不逞之徒,相聚斗鸡,习放鹰狗,初以其父之功,赐爵濮阳郡公。蒸淫丑秽,无所不为,其妻长孙氏,妒而告宇文述,宇文述顾及家门名誉,虽为隐匿,而大忿之,纤芥之愆,必加鞭箠,唯宇文化及每事营护,宇文述恼宇文智及的不争气,至再三欲杀,总是宇文化及辄救免之,由是,宇文化及与宇文士及的兄弟关系,也就因而越来越相亲昵。这是另一个原因。
——要说起来,用后世话说,宇文智及也算从小缺少父爱。宇文述痛恨他到什么程度?宇文智及曾经劝宇文化及遣人入蕃,私为交易,事发,当诛。却宇文述述独证宇文智及罪恶,而为宇文化及请命。最终杨广看在宇文述过往的功劳上,才两个都免死了。又宇文述将死时候,还说宇文智及凶勃,必破其家。对这个老二儿子,宇文述当真是到死,都一天好脸没给过。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既与宇文智及的感情更好,两个弟弟不同的建议,宇文化及自就更倾向宇文智及。
因而,面对宇文士及的再次进劝,宇文化及却主意已定,只是摆手,说道:“三郎,你的顾虑,我明白,但阿奴言之甚是。咱们招降窦建德等,未获成效,现如今,反被李善道散播谣言,乱我人心,若不果断反击,局势只会愈发不利。决战此议,我意已决!待与唐奉义等议过,便立刻调动兵马,南下进战,务必一战克胜,让李善道这田舍奴知知我等兄弟的厉害!”
宇文士及见状,知再劝无益,只得不再多言。
便宇文化及传下命令,召唐奉义等人回帐,商议底下的决战。
等唐奉义等回来的空儿,宇文士及犹豫片刻,问宇文化及说道:“阿哥,与李善道决战此事,关系重大,干系到了我一军之成败。弟之愚见,要不要先奏禀陛下?”
陛下也者,杨坚之孙、杨广之侄杨浩。
杨浩在隋的宗室中,本就比较边缘。
其父杨俊是杨坚的第三个儿子,杨广的同母弟。开皇二十年,杨俊被其王妃、杨浩的生母崔氏毒杀了,群臣以为“《春秋》之义,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贵既如此,罪则可知”,因杨坚降旨,将杨浩废黜,不让他继承秦王之位。直到杨广继位,杨浩才得以重新继承了秦王的王爵。可在杨玄感作乱时,杨浩时任河阳都尉,宇文述率兵讨伐杨玄感,到河阳时修书於杨浩,杨浩遂诣宇文述营,共相往复,结果,他又因此被有司劾浩以诸侯交通内臣,坐废免。
与隋室显贵的别的宗室相较,杨浩的遭遇可谓坎坷多舛,几番沉浮。
不过却也正是因为他与宇文家的关系比较好,江都之乱时,在江都的隋氏宗室、外戚,无少长皆被杀死,独他因宇文智及的力保而幸免於难,随后,又被宇文化及立为了新帝。
原非隋宗室中之显贵者,又是侥幸未死,宇文化及怎可能会将其看在眼中?
听得宇文士及此话,宇文化及尚未答复。
宇文智及抢着先做了回答,意味深长地看着宇文士及,嘲弄似地笑道:“倒是险些忘了,老三,你是本朝驸马!无怪时时刻刻记着陛下。难得你这腔忠心!也好,便劳你奏禀陛下罢!”
已召唐奉义等还帐,将要议论底下的决战事宜,宇文智及这话,却分明在打发宇文士及离去。
宇文士及面色微变,然知今日非比往昔,也只能将这口气咽下,兼及反正他不赞成与李善道决战,亦没兴趣听宇文化及与唐奉义等的商议,——有这空当,还不如赶紧筹划一下假如战败后的退路,索性顺水推舟,就与宇文化及说道:“阿哥,陛下毕竟是陛下,这等大事,不事先告知一声,不太妥当。弟要不便领二哥之令,代阿哥前往奏禀?阿哥意下何如?”
“好,好,你去吧,代我进禀。”
出了帐外,宇文士及回顾了下议事帐,手摸到了腰间一物之上。
他暗自忖思:“军心不安,人心惶惶,此际决战,必败无疑!与其从阿哥坐以待毙,不如俺及早另寻出路。”握住腰间此物,想起日前收到的一封密信,他心中已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