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体制,完善法律,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赵孝骞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而且思维冷静,态度坚决。
什么党争,什么新政旧法,什么贪污腐败,什么积贫积弱,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大宋从立国开始,朝廷的体制和机构就不健全。
到了元丰年间,君臣和臣民的矛盾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在神宗皇帝的主导下,才有了那次著名的“元丰改制”。
是的,改变现有的制度,不是赵孝骞的首创,神宗皇帝就干过。
从那时开始,朝廷才基本确立了“两府三司”制的格局。
从客观上来说,元丰改制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君臣,朝野,臣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同时削弱了相权臣权,巩固了皇权。
不过它只是“缓解”,并没有解决矛盾。
赵孝骞于是在神宗元丰改制的基础上,再次进行改制。
在“两府三司”之外,再新增“一府”,即“监察府”。
改善体制,完善法律,这是为大宋社稷续命,神宗干得,朕为何干不得?
赵孝骞外表温和,但骨子里的性格却是很强势的,当初他连桀骜剽悍的十万雄兵都震得住,如今难道还震不住几个臣子?
政事堂送来的奏疏很多,宰相们根本没有筛选,而是直接递了上来,他们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赵孝骞一意孤行的抗议。
赵孝骞随手翻开几道奏疏,里面没一句好话。
有涵养一点的,用辞还算比较温和,只是搬出了祖制跟赵孝骞讲道理,谏止他设立监察府的决定。
涵养差一点的,直接就开骂了,什么“桀纣”之君,什么诛虐士官,总之,赵孝骞仿佛捅了马蜂窝,群臣上疏谏止,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归根结底,吃得正香的蛋糕被人动了,人家能不急眼么。
郑春和小心翼翼地看着赵孝骞的神色,这两日风波闹得很大,虽然没看过这些奏疏里的内容,但他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好话,郑春和担心龙颜暴怒,首先倒霉的却是官家身边的宫人。
当然,赵孝骞并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冤有头债有主,要撒气也不可能拿身边无辜的人开刀。
连续翻阅了数十份奏疏后,赵孝骞平静的脸色也渐渐有点挂不住了。
文化人骂起人来,是真的损啊。
臣子给皇帝的奏疏,里面自然不可能带脏字儿,可臣子偏偏有这个本事做到全文没有一句脏话,但通篇却比脏话还难听。
有这本事当什么官儿呀,你叉着腰去帮泼妇们骂大街啊,你去跟年轻后生碰瓷撒泼啊。
赵孝骞的脸色已渐渐冷峻下来,双目透着几许寒意,静静地继续翻阅奏疏。
所有的奏疏全都是一个论调,那就是坚决反对设立监察府,道理说破天都没用,总之就是不行。
花了足足两个时辰,赵孝骞粗略地看完了所有的奏疏,然后坐在桌案后闭目沉思。
暴风雨终究还是来了,眼前这些奏疏就是前兆。
许久后,赵孝骞再次伸手,从堆积如山的奏疏里挑出了几份。
特意挑出的这几份奏疏,内容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里面的内容更难听,骂皇帝骂得更激烈而已。
赵孝骞选出来的,都是典型的代表。
翻开这几份奏疏,赵孝骞再次仔细扫了一眼,然后合上。
“老郑…”静谧的大殿内,赵孝骞突然开口。
郑春和急忙躬身:“奴婢在。”
“召皇城司甄庆来见。”
“奴婢遵旨。”
半个时辰后,甄庆匆匆赶到。
赵孝骞将挑选出来的几份奏疏扔到甄庆的脚下。
“这几个人,皇城司给朕查一查,往深处查。”赵孝骞吩咐道。
甄庆二话不说领旨。
赵孝骞又道:“一朝被触碰了权力和利益,就如此气急败坏,说话都没分寸了,朕不信这几个人是清清白白的,皇城司想办法揪出他们的不法证据,交给冰井务刘单审理。”
“查清楚这几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是否涉及到政事堂的宰相们,无论查到谁,皇城司都必须如实禀奏。”
“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结果。”
甄庆躬身行礼:“臣领旨。”
说完甄庆正要告退,却见郑春和神色慌张地走进福宁殿,颤声道:“官家,不好了,有朝臣在宫门外跪地请愿,请官家收回设立监察府的成命。”
赵孝骞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冷声道:“有多少朝臣跪宫门?”
“大约两百多人,半个时辰前,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宫门外跪下,直到此时仍有嚎啕大哭者,说什么…天子不仁,施虐朝臣,妄自改制,是自取亡国之道。”
赵孝骞都气笑了:“奏疏上骂朕还不够,现在都当面指着鼻子骂了,大宋的士大夫是真的很有种啊,这一百年可把他们惯坏了。”
“老郑,召陈守来见。”
片刻后,陈守匆匆赶来,赵孝骞冷声道:“集结禁宫诸班直,将宫门外带头闹事的朝臣拿问下狱,交给冰井务审问。”
“拿问首恶,也要记下剩下一两百人的名字官职,然后把名册交给政事堂的章惇。”
“告诉章惇,今日跪宫门的两百名朝臣全部罢免,朝廷永不起复,空出来的官职位子,由吏部从汴京寄禄官里选任补位。”
话音落,殿内陈守,郑春和和甄庆三人皆震惊地看着赵孝骞。
大宋立国以来,历任官家可从未对朝臣下过这般狠手。
一次性罢免两百名朝臣,简直闻所未闻。
显然官家已决定要用强硬的手段,来应对群臣的逼宫了。
欲做大事,必有大手笔,和超凡的胆魄。
抬眼盯着发呆的陈守,赵孝骞挑眉:“愣着干啥?要朕毕恭毕敬把你请到宫门外办事么?”
陈守如梦初醒,急忙道:“臣领旨。”
陈守和甄庆一同告退,各自办事去了。
赵孝骞将身子靠在椅背后,蹙眉陷入沉思。
今日这场风波,是君臣之战的开始,无论是谏止的奏疏,还是此刻在宫门外跪地请愿的两百朝臣,可以肯定,这些人的官职都不算高。
按照朝争的惯例,率先冒出头的都是不重要的炮灰角色。
所以赵孝骞才有这个魄力同时罢免两百名朝臣。
是的,绝不惯着这些人,敢直接跟皇帝起冲突,那就要承担后果,都是成年人,这点道理不需要人教。
此刻赵孝骞想的是,这些人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指使他们的人,才是地位权势显赫。
赵孝骞在考虑如何杀鸡儆猴,此事继续深挖下去,挖到什么程度,要拉几个高官下马,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恐怕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要动一动了。
让这些自私自利,思想顽固的人留在如此重要的位子上,对大宋的基业是不利的,不如趁此机会罢免一批。
大浪淘沙,总有人注定成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是非对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拦住历史前进的车轮。
此刻的皇宫宣德门外,两百名朝臣齐刷刷面朝宫门而跪。
跪在前排的大约十余名朝臣,他们皆在伏地痛哭。
为首一名朝臣没跪,他背对着宫门,正用激昂的语气,煽动两百名跪地朝臣的情绪。
“…国朝百年,朝廷祖制定矣,两府三司已是天下公认的官制,今日官家却骤然更易祖制,悍然监管百官,从此天下官员皆如奴隶,不得自由,一举一动皆在朝廷监视之下!”
“我等读书人考取功名,做官任职是为君上分忧,为报效家国,为万民造福,以后若是时刻处在朝廷眼线鹰犬的监视之下,那么官家视我等读书人为何物?天下官员的处境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么?”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岂能对我等朝官如此严苛无礼,此大谬也!朱某不才,愿为天下先,宫门请愿,请天子收回成命!”
话音落,跪地的朝臣们异口同声道:“请天子收回成命!”
下一刻,沉重的宫门突然打开。
外面两百名朝臣皆一愣,然后众人便听到一阵急促的甲叶撞击声,诸班直都指挥副使陈守领着近千名禁宫班直跑了出来,非常娴熟地分列阵型,迅速将这两百名朝臣围住。
陈守冷着脸站在朝臣们面前,大声道:“奉旨,今日宫门闹事之臣,当究首恶,拿问下狱,其余朝臣全部就地免职,朝廷永不起复!”
话音落,在场的朝臣们都惊呆了,一脸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仿佛刚才听到的完全是自己的幻觉。
不可能吧,一口气罢免两百多人,大宋立国以来闻所未闻啊!
自己和同僚们不过是跪在宫门外请愿而已,这事儿很难接受吗?
当年元丰改制之时,满朝文武也是不答应,跪宫门请愿的事更是发生过好几次,当年的神宗先帝也没这样对待过朝臣啊。
当今这位官家的脾性怎会如此强硬,丝毫不愿与朝臣妥协。
朝臣们慌了,他们请愿自然是为了私利,不愿被人时刻监察,不愿被分走权力,可官家的惩罚实在太严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时间,人群鼓噪骚动起来,许多人心虚地起身,打算悄悄溜走,只当自己没来过,却被包围他们的禁军班直拦住,一个都不准走。
一身披挂的陈守环视众人,冷喝道:“你们谁是带头闹事的人?自己站出来,莫牵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