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作战,就是梨子约方媛去图书馆,等着和组员一起去图书馆解决暑假作业的夏景到来,制造出偶然相遇的场面。
埋伏成功后再拦截夏景,三人一起去喝茶或干嘛之类的。
手法相当稚拙,感觉像是连小学生也想得出来的简陋计画。
然而夏景却没印象她们有实行过这个作战。因为──
相隔没几天。
方媛发给梨子短信。
标题是『你怎么了?』,内容是『睡过头了吗?时间快赶不及了喔。』
再下一封则是以『请联络』为题,内文只简短地写了句『我很担心』。
对了。
恐怕是──作战还没来得及执行,梨子子闹失踪的事件就先曝了光吧。
从这天起,梨子便再也没有发过一封短信。相反地,方媛寄给梨子的短信一口气暴增为好几十封,可以想见电话她一定也是一通又一通反复地打。
心在隐隐作痛。
那股痛楚随着心跳开始一起大力脉动。
只不过,夏景也只有在这个阶段还能感受到心痛与悲伤。
梨子失踪约莫一年后,方媛手机的寄件匣有了变化。
里面开始出现许多没有设定收件人的发出出短信。
那一连串的内容,是想寄也寄不出去──不对,是明知寄不出去却仍一封封打出来的短信。
第一封未寄出的短信标题是『你好吗?』
给梨子。
你过得还好吗?
我马上就要参加高中入学考了。
少了梨子的日子虽然很寂寞难受,可是我会努力加油的。
我有很认真地在准备考试。希望可以跟那个人考上同一所高中。
夏景旋即领悟了意思。
这是近况报告。
相信梨子平安无事的灰原写给她的简讯。
没记错的话,梨子的手机在她失踪后没几天就被人发现掉在路边而且故障了。即便如此──方媛仍旧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跟自己联络。近况报告每个礼拜定期会有一封。
夏景打开下一封简讯。标题是『我考上了!』
给梨子。我考上私立高中了喔…那个人好像也考上了。
入春后又能上同一所高中了,我好高兴。
坦白说,如果梨子也能一起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是,我要戒悼哭诉的习惯。
因为我希望能在梨子回来前,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至少,得坚强到敢跟夏景同学说话的程度吧。
不然等到梨子回来后,我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能眼夏景同学同班不知该有多好。梨子你也要帮我祈祷喔。
这様的愿望应该还不算贪心吧?
眼前的视野……变成了模糊一片。彷佛有股力量在推动自己似地,夏景依序往下翻阅简讯。
在接连读了几封简讯后,一封题名为『太好了!』的短信吸引了他的目光。
今天夏景同学主动找我讲话。
他来跟我借作业。
可是我觉得我的字很丑,根本不能见人。让我紧张得要命,所以没踉他讲到什么话。
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夏景同学,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开心。
能像这样在同一间教室相处,然后偶尔可以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梨子可能会说这样太容易满足了……
可是,今天一整天我真的幸福得不得了喔。
可是、可是、可是。
短信中频繁出现的『可是』,代表她固然不满意自己的行动,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心情抱持肯定的态度。
这就是对人际关系始终缺乏自信的她所怀有的坚强意志。
不久﹒短信的日期到了夏季,接着秋去冬来,一年过去了。
方媛详尽地向梨子报告近况。
平日生活的芝麻小事。
对于自己交不到朋友的烦恼。
突然有不认识的学长向自己告白。
拒绝告白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唯独有一件事她没写进里面。
因为婉拒学长的告白而发生的那件事──方媛却只字未提。
是在逞强吗?还是因为不想让梨子担心?
然而,她的近况报告从初冬附近开始慢慢地带有阴郁的气息。字数也跟着精减了,例如「今天也过得很有精神」和「这个礼拜好无聊喔」这类内容很抽象化的短信有增加的趋势。彷佛在极力隐瞒自己碰上了霸凌的事实似的,连看的人都为她感到心痛。
不过,在这些言不及义的内容中,唯独提及某个话题方媛会变捋相常饶舌。
那是开始和夏景频繁交谈的时期。
──他跟我借作业去抄喔。
──他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吗。
──今天他踉我说了声早安。
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这些事情连夏景个人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她却宁可跟梨子报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肯提及自己受到欺负的痡苦事实。彷佛说这些细微的琐事就是她的一切似的。
彷佛洋洋得意地在跟梨子表示「我有了这些就无所畏惧」似的。
「……」
婆娑的泪眼使视野模糊异常。
要再逐字阅读已有困难,一股气息梗在心口,就连呼吸也无法正常顺畅。
「她这是……怎样啊。」
夏景泣不成声,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发出抽抽噎噎的悲鸣。
字里行间充斥的是真诚而且专一的感情。
方媛对夏景所怀抱的、那隐密又淡淡的情愫。
既坚定,又无与伦比的美丽──啊啊,如果这样还称不上美丽的话那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美丽的事物。于是,依序翻阅下来的短信日期进了今年二月,还没打开来看过的,只剩信箱最头那封了。
时间是今年二月。与前面的短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曾经寄出去过。
寄送的目标正是夏景的信箱。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夏景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那是最后一天。
方媛在死去那天的傍晚所传给夏景的简讯。
文末微笑的颜文字在跳动。
颜文字……和梨子互传简讯时,方媛也常频繁使用。不过自从梨子失踪后就从方媛的短信消失,不曾出现在那些未寄送的简讯里。
这也证明,方媛在打这封简讯时,当下的心情有多么欣喜雀跃。
夏景一如要把内容烙印在眼底似地,一字一字细心反刍,然后关掉了电源。
阖上盖子,把手机器抱在心口前。那是只系着俗气的粉红色吊饰,属于好几年前的老旧机种。
方媛所遗留下来的思念就深藏在这台机器之中。
如今已经没有机会响应她的心情,因为她已离开了这个世间。死者是没有感受的,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传达思念给死者。
这个事实教夏景感到哀怨、悔恨、痛苦。
──可是。
「……呜!」
夏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宣泄心中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念头一转。
方媛对于夏景的感情跟她们明显不一样。
她没有像叶春一样不惜牺牲他人性命。
她也没有像秋吟一样,试图控制束缚对方的心。
她不在乎夏景有没察觉自己的心意,也不强求感情能否修成正果。
只是单纯地喜欢夏景。
把夏景当作自己心灵的依靠。
她的目的不在于获得回报,也不是想强求什么,彷佛只是爱上了恋爱这回事般──
她的心情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吗?
她的心情就在她死亡的同时被撇弃丢失了吗?
「……不对。」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摆出我行我素的态度。
丝毫不尊重夏景的意愿,径自宣言要他成为夫婿,感觉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
啊啊──可是。
那家伙跟叶春和秋吟不一样。
她曾有过牺牲他人的念头吗?
她可曾千方百计想打压他的心吗?
这类会伤害他人的事她一次也没有做过。
──你真的愿意吗?
无论是夏景在方媛和梨子的坟前下定决心加入两派的斗争时。
──所以接下来就是我的问题了。
还是在迷途之家的那晚,她说方媛是她的情敌时。
──你慢慢考虑清楚就行了。
还有和阿代交手后。
──重要的是彼此的心情……
甚至连被班上同学调侃的时候也是一样──
彷佛把夏景的感情摆在自己的想法前面一样。
彷佛她相信自己心意坚定不会有所动摇,接下来端着夏景怎么决定似的。
那家伙原本的个性如何,夏景并不清楚。
不过在和夏景相遇之后,她所发出的大量好意、还有好意的表达方式──
应该是……不对,那肯定是──
「……可恶。」
夏景拔下眼镜,用衣服的袖子在脸上乱抹一通。
擦过脸的袖子湿得教他感到讶异。不过抹去眼泪后的视野清晰无比,甚至有不用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的错觉。
夏景已经迫不及待,等不及明天再行动了。
他起身离开书桌,从衣橱里拿出替换用的衣服。
话虽如此,时间已过晚上九点,没办法大大方方地出门。
夏景打电话给砂子,指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场地──十一点半,邻近的公园。父母平时习惯在十一点就寝,夏景决定等三十分钟之后再偷偷溜出家门。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半夜离家。
尽管夏景做好了在父母起床前溜回家的打算,不过为求慎重起见,离家前他悄悄招下一张『太早起床睡不着觉,我去趟超商』的纸条放在客厅。如此一来,万一太晚回家,父母应该也只会唠叨个几句就不再计较。
前来公园迎接夏景的,是一辆漆黑的轿车。
「感觉好像漫画情节一样。」就在夏景一边咂舌一边如此心想时,横停在他面前的车子摇下了车窗,从驾驶席露面的,是一个看似很有绅士气质的五十多岁男性。
「请上车。」
对方连名字也没确认便请夏景入座﹒夏景也乖乖照办了。
发车前,司机递了条眼罩。
「请把这个戴好。」
夏景猜想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避免泄漏所在地的位置,只不过,万万没想到迎连自己也不被信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夏景有逃避的前科在身,而且又是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人物。砂子大概也是顾虑到他变节加入叶春阵营的可能。
于是夏景顺从地蒙上眼罩,榙车一路摇摇晃晃,整趟路程感觉约长达数十分钟。
「我们到了。」
得知抵达后,夏景取下眼罩一瞧,发现车子驶进了一座地下停车场。
下车后,看得出停车场面积颇为宽广。从大小来看,这里应该是某处的高级豪宅。不过,夏景不想因为频繁东张西望而使自己显得形迹可疑,因此他尽可能地保持堂堂正正的态度。
夏景把视线投向眼前那座停车场附设的电梯。
一如事先配合好般,电梯门在同时打开。
身穿黑色汉服的高挑女性,脸上挂着锐利的视线。
她就是『圣』的当家──砂子。
只见她缓缓缓走到夏景面前站定,以带着怒意的目光瞪视着他。
「……其真亏你还有脸敢找上门来哪。」
砂子的声音里明显夹带着杀气。
「我无话可说。」
夏景差点被那股气势给震慑,身体僵的不听使唤。
实际上,他一直没有停止紧张过。
不过,面对这个视线是夏景应尽的义务。
在这近半个月的时间,夏景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对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必须负起那个责任。无意义说再多,也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来这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面。」
夏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简短的问题。
「请让我跟她们……不,让我跟她见面。」
「如果我拒绝呢?」
「在成功见到面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即便砂子态度强硬、毫不保留情面,夏景仍不因此退缩。
「别以为找不敢在这里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你无法原谅我,等我跟那家伙见了面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沉默。
隔了半晌,砂子缓缓地长叹了-囗气。
「……夏景。」
她伏下眼帘。
此时,从她的身上已感受不到愤怒与杀气。
「其实我也很清楚……罪不在你。鹿族矜持是不会允许怪罪于你这种行为的。我深感抱歉,还有──」
取而代之,她向夏景致上了一如在苛责自己般的歉意,还有──
「欢迎你来。谢谢你,女婿大人。」
以大人对小孩的态度而言,这可说是非常坦率的谢词。
「随我来。」
「……好的。」
夏景随着背过身子的砂子一同搭进电梯。
自动门关上。因为是自家用的小型电梯,即俓便只有两人搭乘仍显得拥挤。
两人的距离之近令夏景感到紧张。这时,砂子背对着他开囗说道:「不好意思,回程也能麻烦你戴上眼罩吗?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不过……」